西方联合成员国杜兰纳,中心国际机场,B-V3登机口。
时间是西方联合时区的上午九点五十分,该登机口对应的航班起飞前四十分钟。
因为是价格高昂耗时短的VIP航班,候机的乘客大都是些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数量也只有寥寥二十几人,和八十五的载客量比起来不免显得有些浪费资源。
不过,会选择这种航班的人基本都是看中了人少这一点——哪怕价格是普通飞机的四五倍,也想在宽松的机舱里度过旅程。只要有钱,这种程度的任性还是很容易满足的。
这里的乘客都是高素质人群,因此登机口外的座椅区域除了偶尔响起的翻动书页的声音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噪音,更别提有人大声喧哗了。
——是说,本该是这样的。
「什么?越境事件?」
愠怒的声音打破了侯机坪的安静,这不由吸引了周围乘客的目光。有些目光中充满了被打扰的不耐烦,但更多人是因为好奇才投来视线的。
「损害范围呢?犯罪者的调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声音的主人是个留着深红色的利落长发,举止投足间散发出成熟魅力的年轻女性。端正的五官和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丝毫没有皱褶的整洁正装给人以干练的感觉。除去那威严感过强以致于有些可怕的眼神以外,以约莫二十岁的年龄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
不仅说着「越境」「犯罪」这样的敏感话题,那份过人的姿色也吸引了男性旁观者的更多关注。
「被不明人物制止了?……总之稽查行动先放下,抓紧进行事故处理吧。」
不得不提的是,和那种姿色一样显眼的,还有女性佩戴在胸前的银闪的徽章。徽章在窗外投射的阳光下辉映着光华,刺眼得让人看不清其形状。待女性踱步到相对阴暗的地方时,徽章才褪下那层光的面纱,露出本来的面貌。
然后,当那些好奇心作祟的人们相继看清那个徽章的形状时,他们便一个个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能使用这个登机口的都还算是些有地位和见识的人,因此他们自然不会不清楚那个胸章所代表的含义。
代表神圣的片翼之上,是代表魔法阵和世界的镂空圆形,其中央镶嵌着盾,盾的边缘铭写着复杂的文字,凸起的部分则刻着三道白色的爪痕。
那是「国际对魔族犯罪特殊行动机关」——简称「对魔机关」——的象征。
成员都是世界各国通过严苛的通用考试层层筛选而出的精英,既不受限于国际法律,也不管理一般法律中会涉及的事项,只负责退治打破条约非法进入人类领土的魔族,进而维护「人类」这个种族的安全的国际组织,「对魔机关」。
被国际所承认,至今没有放过任何一起魔族犯罪的专业机关。并非一般人能够进入的组织,也并非会涉及一般人生活的组织。
在当今这个魔族越境率几乎为零的时代,「对魔机关」的存在之于普通人就像深海动物之于人类一样,大多数人对其认识都停留在「知道其存在」的阶段。如果没有魔族越境这类极端事件发生,平日别说和其打交道了,就连见都很难见到,是个普通人基本不会涉及的存在,但就算如此——
「我知道了,今天下午我就能赶回去接手,在那之前尽量避免和对方发生正面冲突。」
这么说着的同时,女性用锐利的眼神环视周围。
结果,「唰」地,方才还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一瞬间便消失干净了。
——涉及不到是涉及不到,能不能接触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对魔机关」是抵御魔族的组织,但其内部的水到底有多深却无从得知。躲避危险的本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尽力避免和这些人产生交集,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在场的都是些明白事理的聪明人。
见周围的视线以极快的速度从自己身上移开,红发的女性发出无声的冷哼,随后坐到侯机坪特有的长椅上抱怨起来:
「真是的……不过是去西联接一趟留学生而已,这么会儿功夫都不得安宁。」
「魔族越境吗?」
「不然能是什么?因为出差只有两天所以没有重视保密方面,没想到竟然被钻了情报的空子。本来战斗人员就很稀缺,这次还带出来了一部分,对那些魔族来说还真是个闹事的大好机会。」
「让人困扰呢。」
「脑袋都不抬一下说这种话可只会让人火大哦,艾格森支部长?」
女性有些恼火地看向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埋头于手中读物的身影,微眯的双眼中透出疲惫和无奈并存的情绪。
「啊——抱歉抱歉,这个『精密器械的注魔研究』内容实在太过精彩,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
回答者是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男性。虽然扎成辫子的头发是银白色的,他的面容却绝说不上苍老。低调的黑框眼镜下,暗蓝色的瞳孔如海沟般深邃,那种丰富的知识所造就的渊博,使其整个人保有着一股中年男士特有的稳重气息。
「学生论文都能吸引你这个专业理论派?」
「与知识交点最少的东西就是年龄,即便小孩子都能以自己的角度看见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何况这些创造力和经验并存的学生们呢?」
说着,扎辫子的男性用温柔而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向那足有一本书厚的复印件。
「『实验显示复杂钪合金具有良好的魔力传导性,只要将钪含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就能使该种合金成为魔力的良导体』……将魔力和现代科学结合起来的论调以前也不是没有,但像这样详细地剖析实现这种结合的可能性的文章却从未有过,而且竟然都已经脱离『理论』进入『实践』阶段了……你不觉得很美妙吗?」
「学者大人的事情可不是我这种平民能理解的啊。」
「啊哈哈……别那么说嘛。」
进行着半开玩笑性质对话的两人看上去十分熟络。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扎辫子的男性也佩戴着那个胸章。平时不常见的「对魔机关」的人一起出现在这里,很难想象两人是偶然遇到的,因此只能理解成熟人了。
「说起来,这篇论文的著者——那个综合学分甩开第二名几十分的天才第一位可是分到你们珑夜那边了哦?」
「第一位啊,记得名字是……」
红发女性扫了一眼那份复印件的封面,念出了和脑中某个名字重合的那一小段西大陆通用语书写的文字。
「匕拉.赖克斯……吗?」
「对对。不仅成绩拔尖,还协助西联分部处理过几次越境事件,那边的支部长甚至都想把她拉拢过去,只是被本人拒绝了。」
「拒绝了?明明那边的待遇比尹东好得多?」
「嗯,好像是因为家在珑夜的样子。」
「这样啊。」
听到这儿,一丝惆怅出现在女性微眯的双眼中。
「还以为这年头会选择进入『对魔机关』的人都是冲着钱和地位来的呢。」
「斯卡雷特支部长是为了钱和地位才来到『对魔机关』的吗?」
「难道你不是吗?」
女性闭上眼睛,用讽刺的语气将问题抛了回去。
「哈哈……真是尖锐啊。」
「是你先自讨没趣的。」
苦笑着轻叹了口气,然后,出乎红发女性预料的,男性回答了问题:
「年轻的时候的确是被钱和地位的欲望驱使着来到这里的,凭着一股子冲劲爬到支部长的位置后,发现得到的和失去的并不成正比。虽然获得了这样的地位,但花在这过程上的大把时光却像嚼蜡一样无味,那时我才醒悟自己浪费了大把的时间成就了许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事情。现在,我只想用心钻研学术而已,那些物质上的东西,已经不是非要不可的了。」
「……不好意思,我和你正相反。」
「呵……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没等女性追问那句话中的深意,对方便意识到了对话发展的歪曲,随即转移了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那位学生的帮助,斯卡雷特支部长今后的工作就轻松很多了呢。」
「说什么傻话,不管再怎么优秀,归根结底也还只是学生,我可不会让学生去和魔族搏命。」
红发的女性对男性的话嗤之以鼻,随后侧头质问道:
「你会放任学生去做那种可能都不知道怎么死掉的工作?」
「不不不,我自然不会让学生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其实——」
「请交给我。」
男性话音未落,对话便被第三者的声音打断。
「魔族的案件,不……魔族的讨伐,请交给我,斯卡雷特前辈。」
由远及近的、丝毫没有感情掺杂其中的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深蓝发的,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虽然长相属于那种「能在学校受到大多数男生关注的美少女」类型,但那冰冷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却直接将那个评价变了成「只可远观不可接触的冰山少女」。仔细看的话,少女有着轻微的黑眼圈,但那并不会给她扣印象分,反而将其「不宜接近」的等级暗中提升了不少。她的头型是干脆的短发加上在后脑下方绑起单马尾这种不太常见的类型。虽然是还不成熟的年龄,整洁的制服,平整的领带,笔直的站姿,却为她营造出干脆利落的气场。
少女拉着设计简单的旅行箱来到两个大人面前。见此,扎辫子的男性摊了摊手,用难为的目光看向红发女性:
「——本人是这么说的哦?」
在女性用「真有你的」的眼神回应那句话的时候,蓝发的少女便礼貌地向两位大人微微欠身:
「您好,艾格森支部长,斯卡雷特支部长。原东西三年交换制留学生,现大陆联合圣魔学院珑夜分部高一年级学员,匕拉.赖克斯,因为购买必需品迟于预定时间一分二十四秒报道,十分抱歉。」
少女站直身体,用适中的语速说出精准到严苛的报道。
从那几近完美的言行举止中,红发的女性看不出一丝怠慢。然后,出于最基本的礼节,她站起身和少女平视。
「匕拉.赖克斯吗……和传闻一样一丝不苟呢。」
「如果您是在夸奖我的话,谢谢。关于迟到的问题,您有什么需要提醒我的吗?」
「没有,不如说,你我的关系没有那么遥远,敬称就免了,还有以后不要注意这么多细节,会给我平添压力的。」
「是,我明白了,斯卡雷特前辈。」
「……算了,随你喜欢吧。」
见少女点头,红发的女性随即放重了语气,继续道:
「那么,言归正传……听好了匕拉.赖克斯,你现在的职务归根结底也只是见习生,比起对魔机关这边的工作,圣魔学院的学业才是重点。」
「可是,留学协议上有说明,『成绩优秀的留学生在完成留学学业后,有协助所属地区对魔机关工作的权利及义务』,我认为自己符合其中的标准。」
「那也指的是形式上的『协助』而已,处理文件的程度就足够了。而且,我不能让你的成绩因为这边的工作而下滑这种本末倒置的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我会努力取得所有科目的首席,如果斯卡雷特前辈认可我的成绩的话,届时还请多交给我些工作。」
「所以说问题不在那里……」
虽然是成绩极好的尖子生,在某些地方却意外的十分顽固,面对少女认真的视线,蒂娅.斯卡雷特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算在万里挑一的魔力天赋者里,你的潜力也是不可多得的,如果能够有效率地学习成长,未来必定能够拥有顶尖的对魔能力,那样你便可以更好地保证国家甚至是人类社会的安定,但这些都是以你自身不会出现意外为前提的。换而言之,你的人身安全说是人类的财富都不为过——类似的话那边的老师也应该和你说过吧?」
「是的。但我认为实践工作和书面知识一样重要,都是学习的必要程序。」
「对魔族的战斗可远比书本上的复杂,我不认为你能应付。」
「之前参与过西联的退治任务,我认为我能够胜任。」
「就算要冒着生命危险?」
「是的。」
红发女**言又止,意识到自己在和学生对峙的瞬间,她不禁暗叹自己的幼稚——已经是进入社会的人了,和学生这样辩驳不免显得有些没有度量。
不过,究竟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参加魔族歼灭的工作呢?抱着这样的疑问,女性不再纠结于工作上的安排,而是转而问道。
「你,想治理魔族违约事件吧?」
「是的……不,也不全是。我只是想和魔族战斗然后歼灭他们而已,开学志愿和留学申请上我都是这么填写的。」
「那种理由有些太过简单了,值得你拼上性命么?」
「值得。因为魔族是敌人,将他们尽数歼灭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理想。」
说不上是固执,也算不上带有积极成分的坚持,少女的眼神中所透露的,是一种更加稳定而直白的情绪。
就像是,把「歼灭魔族」看作生命的一部分一样——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那是比固执还要固执的情绪,毕竟固执还能通过劝说来改变,可如果自身将其以「这是理所当然」的视角看待的话,所呈现出来的程序便比「固执」还要麻烦。
红发的女性深知这点,正因如此她才在意识到少女的那份情绪的时候决定不再继续问下去了。
瞥见少女手中的某样圆筒形物体——那是一罐在西盟的自动贩卖机中很常见的特浓罐装咖啡,红发的女性以此转移了话题:
「你,喜欢喝罐装咖啡?」
「是的。我的大脑需要通过定期摄取咖啡因保持清醒,频率大概是五个半小时一次。」
迟到的原因就是这个吗?……还真是有够独特的呢。
「那样的话,下次要不要来我办公室尝尝现磨的?朋友送给我的咖啡豆还剩下不少。」
「现磨咖啡吗?……没有尝试过呢。」
听到这句话,红发女性不禁叉起腰笑道:
「喂喂,咖啡因依赖却没喝过现磨咖啡?」
「是的,因为平时没有空余时间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努力学习的确很重要,不过在那之前身体健康才是根本。」
「平时有按照营养标准进食,睡眠也会保证六个小时以上,所以不用担心。」
「是吗。那么,回到那边之后,有空的话随时来找我就好,虽然其实不是很拿手,但做出普通咖啡店的味道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您的邀请。」
对话到这里便告一段落。在少女的话音落下后适时响起的,是机场提醒乘客登机的广播。
「二位,差不多该登机了。」
说着,扎辫子的男性站起身,将手中的读物放进随身的公文包,再从里面拿出机票和护照。
周围的人群也陆续从座位上离开,开始向登机口汇聚。
见此,红发的女性张了张口,但最终没有把心里所想的事情付诸为言语,而是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骨感的理想可没法成为动力哦。」
说完,女性转身走向登机口,扎辫子的男性跟在她身后。
余光瞥见后者嘴角的笑意后,女性挑了挑眉毛:
「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一向强势的斯卡雷特支部长竟然会和学生那样认真地理论。」
「你的意思是我平时不讲道理咯?」
「啊哈哈……怎么会,但斯卡雷特支部长自己没有感觉吗?你似乎很在意那孩子。」
「在意……吗?」
喃喃着,女性望向窗外辽阔的蓝天。
她双眼的焦距拉的很远。
「倒不如说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同一时刻,在两人听不到声音的身后,传来了这样的低语:
「『骨感的理想』……或许的确是那样……」
蓝发的少女低头思索着,然后自言自语道。
(但那是只有我能做的事情,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的声音太过细微,细微到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轻不可闻。在少女迈出步子跟上两位大人后,那句低语也隐没在了机场的登机广播声里,并未在空气里留下任何痕迹。
……
「唔……」
清醒过来的同时,全身各处传来了不适感。
偏要形容的话——虽然没怎么喝过酒——或许和重度宿醉的感觉差不多吧。
除了肢体动弹不了以外,脑袋里也一跳一跳地胀痛着,就连眼皮都像灌了铅似的没法撑开。
上身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谈不上有多沉,但也不是这幅明显十分虚弱的身体能够撑起来的重量,因此我一时之间打消了坐起来的念头。
且不论自己现在正身处何处,总之——
完全、不想起来。
疲惫感扩大了我再次沉入梦境的欲望。睡魔控制了全身的每根神经,以致连睁开眼睛都懒得尝试。
一时半会没有起来的动力,但也没有继续睡下去的闲心,介于两者之间的我索性思考起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从背部传来的舒适感判断的话,自己应该正躺在床上。
从来不会主动喝酒,所以没可能是因为喝醉了才变成这样的。仔细想想,多半是过劳造成的吧。
不过,为什么身体会陷入这种状态呢?
产生这种疑惑的同时,意识开始催促大脑赶快脱离刚睡醒时的朦胧,记忆总算恢复清晰。
最先进入脑内景象的是火海中的街道,随之而来的是仿佛仍然残留在皮肤上的炙热感。
城市被火焰吞没。破败不堪的建筑废墟之间,人们正仓惶逃命。
然后,与逃命的人群相异的是,火海的中心站立着人。正在战斗的两个人。
黑发的少女和……长着角的男人。
啊,是了,昨天在街上遇到了魔族……
记得魔族的男性不断地用火球攻击那个少女,周围的惨状也是如此造成的。后者没能完全招架住,在结实地挨了一记火球后坐倒在地。
之后就是……脑袋一热的我借用少女的武器,阻止了那个魔族的行径。
至于结果——也就是记忆中断前的事,根据自己现在正安然无恙地躺着来看,姑且应该是把那个魔族逼退了。
这么躺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之先起来再说吧。
坚定了一下决心,我开始努力尝试着将眼睛睁开。
先是撑开一条缝隙开启模糊的视界,因为适应不了光线而反射性地紧紧闭上,待眼球的不适感消退后,再缓缓地睁眼。
「嗯……?」
然后,在好不容易把像被胶水粘在一起的眼睑张开后,青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不,或许应该说完全地把视野霸占了才对。
「主人……?主人!」
「璃……响?」
「主人主人!醒了吗醒了吗!」
青发的少女正扑闪着海绿色的双眼,喜悦地看着我。
双手伏在我的胸口上,以此为支撑将脸凑到我眼前。
也就是,正跨坐在我腹部。
或许是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对少女而言这并非是什么困难的姿势。
虽说是有些色情的体位,然而少女那缺乏常识的大脑并不存在对「色情」的定义,所以自然不会以此为基础产生「害羞」的情绪。
但是对我而言,除了忍受羞耻心的折磨之外,此时此刻内心还对少女的重量产生了出乎意料的感想——
「——好沉……」
「诶诶诶!?璃响哪里沉了!」
「谁知道……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毕竟身体状态不是很乐观。
只是少女却对那个的感想紧咬不放。
「主、主人,过分!」
「啊、喂——别把脸贴过来啊……!」
「璃响哪里沉了!哪里沉了!」
「不、不,都说是心理作用了吧……!」
「就、就算那样也,不行!」
「好了好了,总之先从我身上……唔!」
忽然,在少女赖在我身上不停折腾时,后背的肌肉猛不防地传来阵痛。
「主、主人?」
少女的脸色顿时像被吓坏了一样变得铁青了不少。明明前一秒还在满脸不高兴地闹个不停,现在却如同闯了祸的小孩子似的害怕地安静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再轻手轻脚地从我身上离开,挪向旁边。
「很、很痛吗……?璃响下来了哦……?」
最后,老实地在床的另一侧坐下,担心地看向我这边。
不过本来也不是她的错。眼见她在意我到这种程度,我就连抱怨的心思都没了。
「没事,就是后背有点抽痛而已……」
「真的没事……?」
「没事啦。」
「真的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啦。」
再三确认之后,少女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放心了下来。
「太好了……主人,可是都睡了两天了哦!璃响好担心!」
「两天……?」
我花了几秒的时间反应了一下。
「是吗,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天了啊……」
「比起那个……」
在我低着头让大脑接受信息的时候,少女又猛地将脑袋贴了过来——这皱眉头鼓着嘴,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闹变扭。
「主人,把璃响扔下,一个人就走了,再见到主人就倒在那里……太鲁莽了!」
「那个是……」
「为什么不让璃响一起去?」
「太危险了,受伤了怎么办……?」
「那主人受伤了怎么办?」
「这,这个嘛……」
「真是的!虽然不怎么记得了,但感觉主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每次都,比起自己的事情更关心别人!」
「抱,抱歉……」
虽然表情和语气都很着急但听得出是真的在为我担心,正因如此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女的话,因此只能吞吞吐吐地说出道歉的话。
「那之前不是让你呆在那里别动的吗……」
「主人让璃响别动,自己却先晕倒了,璃响当然要去找主人啊!」
「呃……那个是预料之外的情况……」
「但是,主人把璃响丢下一个人跑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总之就是不行!」
而后,承受不住少女的攻势,我连忙转移话题。
「对、对了,那之后怎么样了……?」
「啊——说起来,多亏了妮娜,让主人在这里休息呢!」
「妮娜……?」
这次,直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火海中手持太刀的纤细身影时,大脑花费了更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那天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吗?」
「是哦!是妮娜把主人背到这里的,这里好像是她的家哦~」
「这样啊……」
环顾周围,我大致扫了一眼这里的装潢。房间并不大,约莫十五平米的样子,墙漆是清新的浅蓝色,唯一的照明设备是悬于天花板正中的创意吊灯。墙上的空调设定在相对舒适的25度,遮光的杏黄色床帘被拉起,让这里显得很昏暗,加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房间被营造出适合休息的环境。
侧头看去,床头的台桌上除了一块湿润的毛巾外,还贴心地摆着一杯水。
这些,是那个叫「妮娜」的女孩子为我做的吗?
看样子受了人家不少照顾啊。
「那个女孩子……现在在这里?」
「就在外面的房间,好像在做饭的样子。」
「……不管怎样,必须先去打个招呼才行。」
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基本的行动都没有问题,我便离开床铺向门走去。
打开门,随之映入眼中的房间外的景象让我不禁有些意外。本应是客厅的地方却出奇地狭窄,通常会放有一系列起居家具的地方仅仅摆放着一张茶几和一排沙发,加上窗前的一套中型的办公桌椅,比起客厅倒更像是办公室。但办公桌的另一侧却是厨台,这种偏向家庭的布置让人没法将这里和办公室那种严肃的地方联系在一起。装修是那种朴实简单的风格,虽然不相关联的事物被放置在了这个房间,但却不会显得突兀。
就是在这样的房间的一角,传来了沸水翻滚时的咕嘟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饭菜的喷香。
向着声音和气味的来源看去,进入视线的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是有着黑色中短发的少女。穿着一身黑色制服的她只有装饰用的领巾是红色的。
虽然并不认识,但那道背影却很熟悉。那天我所见到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少女吧。
有些娇小却给人以温和的感觉,光是看到那道背影就让我感到一丝奇妙的安心,真是不可思议。
娴熟地用汤勺搅动着锅里的菜肴,诱人食欲的香味从中挥发而出。而后,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少女转身看了过来。
那时我注意到,她的双瞳也是纯净的黑色。
「啊——」
叮铃铃——
被手机的铃声打断,黑发的少女欲言又止。
「……是,我知道了,马上就赶过去。」
表情由放松变得严肃,少女用一连串的短促话语回应了电话末端的人之后,这才急忙来和我搭话。
「那,那个……」
是在紧张吗?不过毕竟彼此还并不认识,这样的话姑且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这么想着,少女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虽然很抱歉但是……!因为有工作必须先离开一会……房间的钥匙我放在玄关了,请随意使用这里吧!」
说着,少女急匆匆地跑向了房间的大门。
「诶?等——」
「请、请不用担心,这里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呜啊啊——」
走的太过匆忙,因此碰倒了地上的垃圾桶。飞快地将撒出的内容物归位、把手洗干净之后,少女重新恢复了赶时间的样子。
「就、就是这样,那么……!」
「不,我觉得需要担心的是你才对……」
「没关系的……!这里平时没人会来,所以不用客气!啊——午饭我已经准备好了,需要的话也请吃掉吧……!」
「哈啊……啊、问题不是那个——」
「那就,失礼了……!」
「啊喂——?」
啪!
「……走掉了……?」
这也太草率了吧……
虽说是给予了我很多帮助的人,但竟然把陌生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出去,她就不怕我把这里的东西偷走吗?
如果不是缺乏防范意识的话,只能说是太过善良……
「结果连名字都没有正式问啊……」
奇怪的女孩子……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收留照顾我们,现在连话都没讲清楚就先行离开了,就算是想表达谢意也没办法……
脑袋里有些杂乱,我就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放松了肌肉,让身体陷进了海绵的柔软里。
青色的少女凑了上来。
「累了?」
「啊、嗯……的确有点吧。」
「饭,不吃吗?」
「虽然很感谢那位女孩子,但暂时没那个心情啊……」
「这样……那,璃响吃这边的苹果!」
「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不好吧……」
「妮娜说过,璃响可以吃哦?」
「那样的话就没问题……」
一番风波过后,我终于有了理清思绪的空闲。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诺空.阿切尔,男,十八岁,是个在拉面店打工的、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如果在两天前,我的身份应该是这样吧。
但事实并非如此,可能外表的确是普通人,但这个身体以前经历的事情却绝非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能够想象的。
「诺空.阿切尔」这个名字的主人,其真实身份是——
——「剑圣」。
或者说,曾经是「剑圣」。
然后,所谓剑圣就是,手握圣剑,与侵略人类的魔族斗争之人。
类似的说法有很多。随便找来一本历史类的文献,都能从中查阅到关于「剑圣」的解释,虽然不同的书有不同的释义,但大致意思都是一样的。
是的,并非什么玩笑话,也并非什么疯人疯语,「诺空.阿切尔」,确确实实是一个「剑圣」。
至于应该在很早以前就从世界历史上消失的「剑圣」为什么会出现在现代,非要说的话,也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只要知道和「剑圣」对立的另一个存在的话,解释起来就会很容易吧。
就像以前的人类有「剑圣」作为代表一样,魔族也有曾经拥护过的王。
「魔王」。
既然「剑圣」的使命是守护人类,而人类和魔族以前又常年征战不断,因而「魔王」就是,统率魔族,以魔剑与剑圣为敌之人。
这样一来,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剑圣」和「魔王」,一方代表人类,一方代表魔族,背负着决定战争胜负的宿命。在两族相争时出现,在战争平息时消失。
那是十万年前——或者说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了。在「诺空.阿切尔」作为剑圣和当代魔王交战后,圣剑和魔剑便从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消失了,因而也没再有过剑圣和魔王,人类和魔族也因此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
证据就是,在和平中进步的两族于五十年前签订了「纳和协议」,已经就互不往来互不侵略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关于为什么「诺空.阿切尔」会存在于这个时代的问题,最后的答案就是——一切都是那场决战引起的。
为了结束战争,「剑圣」和「魔王」在决战中使出了全力。当事人的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大概是战斗的余波太强以至于搅乱了时空的规律,作为剑圣的「诺空.阿切尔」在和魔王的决战后便来到了这个十万年后的时代,这个已经不再需要剑圣和魔王的时代。
模糊地记得自己像是被吸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里睡了个很长的觉,醒来后便已经在这个时代了。除了像患了睡得太长的后遗症一样记忆丧失了大半以外,隐隐间也意识到作为「剑圣」的强大已经从这个身体里消失了。
这就是「剑圣」,诺空.阿切尔,我,存在于此的原因。
原理不是很明白,但过程就是如此简单——像很多不讲理的事情一样。
不过对自己而言,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不如说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说到底,只知道「自己是剑圣,和魔族战斗过」的「诺空.阿切尔」,只需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这里平平淡淡地度过崭新的一生就可以了。
就算力量减退了不少也没关系,毕竟已经不需要了。就算记忆消失了不少也没关系,毕竟多半是些不堪回首的回忆。
和自己的过去相比,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况且也不是孤独一人。
因为,只要「剑圣」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某个存在便绝对会陪伴在其身边。
除非一方消逝,否则「剑圣」和「圣剑」是无法被分开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个认知就像被刻在了脑中一样,无比清晰。
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个方向。
视线的尽头,是切切实实地坐在我对面享用着苹果的,那个青色的、极美的少女。
少女的名字是璃响。
那曾经是「剑圣」持有的某个武器——某个「圣剑」的名字。
并不是什么巧合,因为说到底,圣剑「璃响」和青之少女,其实就是同一个存在。
那个诠释着天真烂漫、活蹦乱跳的少女,是圣剑「璃响」作为人类时的样子。
没错,同我来到这个时代的,还有曾经被视为圣物的那七柄武器——「圣剑」。
存在于另一个和我紧紧相连的空间中,没有实体却在我的认知里有着强烈的存在感的某个地方,圣剑们就在那里沉睡着。
隐约的记忆中,虽然得到圣剑的那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还记得的是,圣剑的确是拥有自我意识的。
既然璃响在这里,就说明其他的圣剑总有一天也会苏醒过来的吧——以人类的姿态。
稍微学习一下就能融入这个世界,然后像「剑圣」一样卸下过去的负担,单纯地生活下去。
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好了的我,已经没有需要抱怨的事情了。
真的很开心。
比起作为「剑圣」的「诺空.阿切尔」,现在的这个「我」要更加开心。
所以,已经不会再碰剑了,曾经有过的那些力量,或许也不会再用了吧。
平平淡淡,只要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就好。
——我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两天前,那件事发生了以后。
满目疮痍的街道和冲天的火焰混杂进了视野,在错觉的作用下,鼻腔里传来了呛人的焦烟味。
突然,熟悉的拉面店出现在脑海里——以废墟的形态。
光是去想,心中便变得一团乱麻,好像潜意识在抗拒我这么做一样。
不过,那是理所当然的啊……明明不久前还风平浪静的生活,突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不了。
人类和魔族的战争没有停止吗?
越境这种事情其实一直存在吗?
怎么摆脱这些事情?
不,归根结底自己真的应该摆脱这些事情吗?
这之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太过烦躁,心里自然而然地这样发问了,然后,按照记忆里——或者说是牢记在身体本身的某种方法,凝聚了「那个」。
嗡——
发出低鸣的同时,不可思议的纯白的光就那样凭空出现在我的掌心上。连空气都仿佛渲染上温柔的味道,浮动着变换着形体的那团光的姿态,俨如故事中传唱的妖精般圣洁灵动。
——圣灵力。和与之共存的魔力一样,是自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物,依照对其进行干涉的意识而动的,神秘的能量。
并且,是曾经的剑圣能够大量使用的东西。
「哦~好漂亮~!」
璃响带着惊叹凑了过来。
「主人,好久没用过圣灵力了,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稍微想到了点事情……」
「?」
圣灵力……啊。
真是好听的名字呢。
虽然单纯是用来做那种事情的力量。
不过,用仿佛圣洁的象征一样的力量将人类的敌人——魔族们毁灭,看上去就像英雄一样不是吗?
说到底我在烦恼什么呢?
自己应该做什么,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吗?
我真的有烦恼这些事情的必要吗?
我是剑圣吧?
剑圣只要像别人说的一样,去歼灭魔族就可以了吧?
既不用想那么多事情,还能得到别人的肯定,只要做杀人的行径就可以,那种事情明明比自己考虑该干什么要轻松多了吧?
「啊啊——」
就算只有一瞬,我还是产生了那样危险的想法。
即便知道不能那样想,大脑还是自顾自地思考了那种选择。
不行。只有那种选择绝对不行。
思维稍微冷却下来后,我不禁叹道:
「果然,我……还是避免不了的吧,那些争斗……」
「主人……」
「还以为来到这个时代就能轻松下来了呢,没想到还会变成这……诶?」
意外地,身体忽然轻轻一震,怀中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青色的少女不知为何抱了上来。
「对不起。」
「怎么了啊,突然……」
「和主人道歉。」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为什么要道歉啊。」
「那个也,不知道。但是,不和主人道歉,不行。」
我没能反驳。因为她的语气太过强烈。
「对不起。」
轻轻地,少女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
「主人刚才的样子,好像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一样,远到璃响够不到的地方……因为璃响的错……」
那一刻,怀里的力道变得更紧了。
「不要去。」
少女的话语带着鼻音。如果我能看到她的双眼,那双瞳里的海绿色大概已经被泪水充斥的发颤了吧。
我从方才一瞬的迷茫中清醒了过来,责备了陷入了那种迷茫的自己。
是笨蛋么我。
已经不会再变成那样了。
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下过决心,即便是为了身边的人,自己也绝对不会再变成以前的样子。
杀害的触感比任何记忆都要真实,因此也比任何记忆都要让我抵触。
我知道的。以前的我,根本不是什么「拯救人类的英雄」,只是个连为什么都不知道就去杀人的杀人鬼而已……
所以不会再去做了。不管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至少现在的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
在正确的道路上。
低头注视着那头流顺的青色发丝,手不自觉地抚摸了两下。
又让她操多余的心了啊。
真是的……我自己怎么能先消沉下去啊。
是剑圣吧?是的话就给我打起精神啊喂。
这么想着,我抬起手——
「嘿。」
「好痛!」
——「啪」地,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被做了不合氛围的事情,少女捂着有些发红的眉间,泪眼汪汪地嗔道:
「干什么啊主人!」
「噗、哈哈哈……」
「主、主人,弹了璃响的头,竟然还笑!」
「啊啊,谁让你自顾自地在那说些丧气话。」
「还、还不是因为担心主人才——!」
抱怨着的少女璃响,前一秒还直着身子责备我,现在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不过,太好了……」
「哪里好?」
「主人,没有在烦恼,璃响很放心。」
「嘛……别的事情暂且不说,光论乐观的话我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哦。」
「但、但是主人刚才的表情,真的很害怕!」
「害怕?有那么恐怖吗?」
「是说主人在害怕啊。」
虽然也只是因为神经大条才会这样吧。不过至少不会连带着让璃响担心自己。
打闹过后,我们保持了短暂的沉默。
是啊,并不是不负责任的想法,正是因为讨厌争斗才会想过安定的生活。
让思想冷静下来后,我深吸了口气。
姑且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吗——
「呐,璃响。」
「是?」
「……没什么。」
「奇怪的主人。没有想说的事情?」
「不,没有……」
「那,想说什么?」
「唔……就是……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姑且想再向你确认一遍——你跟着我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没问题吗?」
「主人,又在说那种事了。」
——嘛,不过肯定没问题的吧。
是在不满吗?不,虽然少女皱着眉头,但那个表情应该是无奈吧。
「璃响,只是想和主人一起。别的事情怎么都好。」
毕竟是连甩都甩不掉的人呢。
虽然很不可思议,虽然是连错觉都算不上的想法——
——但是,和眼前的少女一起的话,总有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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